Facebook名片

2015年3月23日 星期一

Episode Ten

「你知唔知我其實有幾後悔生咗小朋友?」

「細路仔出世之後,將之前所有既好日子都推冧晒。」

這兩句話,是阿杰跟我道別之前所講的。

我說他一走了之是不負責任,做男人不可以這樣子的;他卻跟我說,我未去到有兒女的人生階段,他所面對的困惑,我不會明白。「你唔明」這句話是無敵的。我唔明,所以我應該收聲了。

當然,小孩子帶給成年人的困惑,我是沒有經驗,講些甚麼都沒有說服力。但面對家庭和另一半,我習慣將事情簡單化去解讀。一切對對錯錯,我還只是歸納為一個簡單的問題:「你愛得她們夠不夠?」愛得夠,事情再困難你都會咬緊牙關捱過去;愛得不夠,你總會輕而易舉地找到無數個放棄的理由。

很多人說結婚會讓生活徹底改變,但我相信,相比結婚,生小孩對於生活改變的程度,還要強上不知多少倍…應該是那種「翻天覆地」的級數吧。小孩子出世,對父母不論在精神上還是體力上需求之巨大,對好多人來說都是想像不到的。我認識不少朋友,婚姻出問題的時間都在孩子出世之後的頭一、兩年,於是他們都說覺得後悔選擇生小孩,甚至心裡對那孩子存了點怨恨,覺得自己的婚姻,是被孩子的出現所破壞的。

但實情是,許多婚姻出了問題的朋友們,在孩子出世之前,彼此就早已存在著一些問題:有些是夫妻之間的信任不足;有些其實是暗地在互相計較;也有些是夫妻二人各自的一些人性弱點…在生活穩定、環境沒有甚麼大上大落的情況之下,他們這些問題都被隱藏起來,彼此都不易發現。但小孩子出世,卻會將這些穩藏著的問題,從泥土的深處挖出來,逼大家一起去面對。本來好夢一樣的婚姻生活,一時間由天上掉落凡間。在現實面前,夫妻的感情面對考驗了。夫妻之間,共富貴永遠很容易;而生小孩子,就好像強逼夫妻二人,一起經歷一次「共患難」的過程一樣。是否能走過這一關?就要看彼此的感情根基了。

*****

往後那半年,即使我時常都會到上海出差,但我總是提不起勁找阿杰見個面。也許上次見面時,我的語氣也不太客氣吧,自此之後,阿杰也沒有再主動找過我了。我們的年紀越大,份人就要面子。年輕的時候,即使跟好朋友大吵一場,一起到球場踢場波,爆幾句粗,甚麼怨氣也會消了,有誼還是會延續下去。現在呢?即使不是有過甚麼大的爭拗,一旦觸及要害,只要稍有意見不同,那就連朋友都幾乎做不成了。人家常說女孩子小器,但我們這些中年男人,其實又好得了幾多?

我不知道,阿杰一直以來對我這個朋友有甚麼期望,但那次我跟他在上海見面時,我感受到的,是他怪我「唔撐佢」。做朋友如果有甚麼需要幫忙的,我做得的都會做,但撐你?撐甚麼?點樣撐?我沒有可能因為Mandy反口不肯做full time mom,又或者同情你要被逼跟你那個有點難頂的外母常相見,而要認同你之後的所作所為的。困難時刻男人選擇一走了之已經夠窩囊了,還不止,搞個婚外情都只因Mandy不好?Come on,你想點?

這個撐唔撐老友的問題,不久之後就延續到Kelvin身上。

Iris跟Kelvin的問題,我認為比阿杰的其實還要複雜一點。Kelvin和Iris在婚姻出問題的初期,Iris在面對外人的時候,還是一直裝成為一個幸福太太的模樣。及後Kelvin搬走了,Iris也沒有願意跟別人承認過自己的婚姻出了問題。直至Kelvin最近終於狠下心腸,在分居期滿之時選擇申請離婚,Iris才忽然醒覺,這段婚姻,真的沒有辦法挽救了。

Iris這個心態上的轉變,也反映在行為上。從前Kelvin還是會每日回家吃飯,裝作若無其事般去跟兒子見面。Iris跟Kelvin雖然時有吵架,但對於Kelvin回來見孩子,也不會有甚麼阻撓的。但自從Kelvin真的申請了離婚之後,一切都改變了。Iris開始千方百計阻撓孩子跟Kelvin見面,她甚至將屋企大門的銷匙也換掉了。

在這個心理狀態改變之前,Kelvin對Iris而言,是個為了挽婚姻,而或多或少需要去討好的對像。但情況卻在正式申請離婚之後一百八十度改變了。現在Kelvin不單止是外人,還是個「仇人」。

「我有成兩個幾月冇見過個仔,連聲都冇聽過呀。」Kelvin顯得很心煩。

「咁你打算點?」我問。

「挑!可以點呀?唔通爆門入屋?還是趁個仔放學嗰陣,好似縛匪咁擄佢走?」Kelvin苦笑:「法律處理囉。睇吓法庭可唔可以做啲咩,響呢段時間裡面至低限度俾我見下個仔囉…」

想不到情況會變成這樣的。

「離婚之後,咁囝囝跟邊個?」我問。

「我唔知道…」Kelvin說:「但我肯實唔想呢世都再見唔到個仔。」

「係咪即係要對簿公堂?」我嘆了口悶氣。

Kelvin點了點頭:「咁你撐唔撐我?」

又是那個「撐唔撐」的問題。我還是那個疑問:「你查實想我點樣撐你先?要我認同你應該響Iris手上爭番個仔返嚟?還是要我借錢俾你俾律師費?」

Kelvin苦笑了幾聲:「老友,我都唔知。律師費我都仲未窮到要問你借既。至於認同我要爭返個仔返嚟…可能係掛。」

「你肯話撐我既話,咁我個心就安落些少囉。」

「頂你,我當做善事。」我笑了笑:「就當我今晚撐你吧。」

「做老友,我都唔想你冇咗個仔…」我望了望Kelvin:「不過你自己諗清楚,點樣先算係對個仔最好吧。或者個仔跟住Iris,會好過跟住你都唔定呢。」

Kelvin無奈點了點頭:「呢個我明白。我同律師傾過呢個問題,如果真係要爭,少不免要妖魔化Iris,去prove個仔跟我係個better option。畢竟曾經係一場夫妻,我其實唔想搞到咁。」

我想起阿杰,這些時候,男人其實都很脆弱吧。有些事情,自己其實都過不了自己,對自己的決定和行為,他們心裡其實都有所保留,於是嘛,就想到找朋友來「撐一撐」自己,讓自己好過一點,也讓他覺得自己的決定「理所當然」一點。

除了要求朋友撐之外,人要justify自己的所作所為,很多時候都靠把站在對立面的人妖魔化,讓自己能夠站穩在道德高地之上。我逃避,因為她不好;我出軌,也是因為她不好…總之我做甚麼壞事錯事,都一定有一個苦衷,就是她不好。

在這個問題上面,Kelvin起碼比阿杰清醒一點。起碼他知道,婚姻出了事的責任,不應只推在Iris身上。

「橋,其實所謂撐我嘛…」Kelvin拿起了啤酒樽:「你肯得閒出嚟應酬我,借對耳出嚟聽我發吓牢騷,就已經夠晒朋友了。未來既日子如果真係要同Iris對簿公堂,可能會好醜陋的。到時可能我聊冇面叫你企響我嗰面的。對與錯,我唔識分,我只係但求成件事可以有個好既解決,然之後Iris同我都可以各自move on。」

我跟Kelvin碰了一碰酒樽,沒有再說半句話,然後將剩餘的啤酒一口飲光。

2015年3月20日 星期五

Episode Nine

阿杰說自己搬家了。最初我還以為,他可能是從上環的老家搬了去太古城?又或者頂多只是搬了過對面海吧…

想不到這一搬,是搬了到要坐兩小時飛機才到的上海。

*****

通電話之後的一個星期,我到了上海出差。我倒是沒有想過,大半年沒有跟阿杰見面,再相約見面之時,地點居然會在這裡。

「上咗嚟差不多五個月啦…」杰說這話時沒有看著我,眼睛一直盯著窗外,那條下著雨的南京西路:「公司話上海office有個空缺,幾有前途架,所以咪上嚟試吓囉。」

我的心在想:仆你個街,連正視我都不敢些嘛,心虛嗎?

「杰,大家識咗咁耐,唔好同我嚟呢套。」我深呼吸:「大陸既vacancy,年年都有人問你有冇興趣架啦!你推咗好幾年啦。你同Mandy,到底發生咗咩事?」

這句話,換來一陣寂靜。

「我早排都仲聽到你話接返囝囝返屋企住…一切都好似好好的。」我問:「What happened afterwards?」

「我…冇諗過有細路仔之後既生活會係咁的。」杰嘆了一口大氣:「Jason仔自從由婆婆屋企搬返嚟同我地住之後,一切都變晒了。」

「屋企多咗個人,有轉變都好正常遮。」我說。

「以前係每個weekend見一次,忽然變成要每日照顧個仔,Mandy變得精神好緊張…」杰的一雙眼仍然盯著窗外:「脾氣好差,所有focus都去晒Jason嗰道,我返到屋企,見到佢每日都係湊仔湊到嬲爆爆的。我放工返到嚟,佢總係點我幫個仔做呢樣做嗰樣…我連同佢好好地坐低傾句計既機會都冇。我覺得自己好似個菲傭一樣。」

「Jason同婆婆住埋咁耐,一時間返到屋企,好唔慣,成日嗌話要揾婆婆。」杰繼續說:「我地於是冇辦法,就只可以請婆婆多啲嚟探佢。」

「然後呢?」我問。

「我最初諗住佢都係每個禮拜嚟一次半次…」杰說:「點知越嚟越多,現在差不多日日都嚟,我夜晚放工返到屋企,成日都見到佢響我屋企度。Mandy仲配埋屋企鎖匙俾佢,外母於是好似當我嗰度係自己屋企一樣,自出自入…我認真係接受唔到。」

「就因為咁同Mandy嗌交了?」

杰點了點頭。

「Mandy話嗰個係佢阿媽,我娶得佢做老婆,就要接受埋佢阿媽。」杰望了一望我:「我唔係唔接受佢阿媽,你叫我閒時同你飲餐茶食餐飯,我OK的,只係呢道係我屋企,我真係接受唔到,連最後屬於自己既空間,都要俾埋佢阿媽。」

阿杰說到這裡,我又忽然想起從前我們一起讀大學時的片段。

我們跟Mandy都是大學同學。我們認識Mandy的時候,她爸爸就已經跟她媽媽分開了。他們為甚麼分開,我們不知道詳情,但Mandy的媽媽,有時確實是「幾難頂」的。她有一股讓人不太舒服的「氣場」,說話也總是尖酸刻薄,有時讓人挺難堪的。阿杰當年追Mandy的時候,Auntie也講過不少單單打打的說話給阿杰聽。那時阿杰在我和Kelvin面前,對此也時有微言。後來阿杰和Mandy結婚了,阿杰努力工作,考了個會計師牌,事業發展算是順順利利,才聽說Auntie對他的態度變得好一點。

阿杰心裡其實不太喜歡這個外母大人,這點Kelvin和我一直都知。相反Mandy對她這個媽咪,卻是尊敬有加。畢竟Mandy的爸爸,在Mandy小時候早就離家出走了,Mandy跟她的妹妹,都是Auntie一人獨力湊大,面對這個母親,Mandy自然是充滿感激。

「Mandy雖然轉咗in house之後,返工時間雖然regular咗…但始終要返嘛。」杰說:「我地又唔想請外傭,唯有依賴佢媽咪幫手。點知一幫,就唔甩得…」

「你地由湊返Jason返屋企住既一刻開始,就應該想像到會係咁架啦…」我有點老沒好氣地說:「請外傭又話唔好,外母嚟幫你又唔鐘意,你地兩個又要返工,咁你想點先…」

「Mandy本來話佢會辭工唔做的。」杰搖了搖頭:「我係基於佢呢個講法,先決定接囝囝返屋企的。」

「點知Mandy變掛?」我問。

杰點了點頭。

「佢話養個細路好貴…佢都係keep住多一份收入會安全啲喎。」杰嘆了口大氣:「明明個plan就唔係咁,但女人就係善變,講好咗都唔算數的。」

在阿杰的口中,我感受到他對Mandy的怨氣。在杰的心裡,Mandy反口,讓整個計劃失了預算。這是誰的責任?是Mandy嗎?我不知道,但人生的事情就是永遠都充滿著變數,你計劃了的東西,也經常會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如願。當你面對這些困局的時候,你選擇怎樣面對,你的人生最後是好是壞,也好就是取決於此。

「OK,就算真係因為Mandy變掛搞到咁,你都唔洗一走了之掛?」我說得有點激動:「大佬呀,我地男人嚟㗎,有啲咩事,動不動就走咗去,咁留低班女人同細路點呀?」

「橋,我要空間呀。」杰向我瞪了瞪眼:「我再留喺屋企我會痴線㗎。」

「仆你個街,你真係有病呀。」我忍不住說:「好啦,依家你有空間啦?走x咗去咁多個月,諗到點解決未呀?諗住響呢度匿到幾時呀?」

跟阿杰說著話,越講就越覺得無名火起。我明白他家裡的情況不盡人意,與太太的關係也在走下坡,再加上有個外母在家讓事情變得更複雜;但在這些時候,這個家庭不是更需要你留低去主持大局嗎?男人平時又要面子又要威,去到最需要你的時候,你走佬?冇嘢呀你?

有些人,總是活在一個夢裡面。他以為自己一直努力,那個夢就可以如他所願地實現。到他發現,一切並非如他所願的時候,他就崩潰了,也放棄了。我覺得阿杰根本沒有打算修補好這個夢,而是準備把他棄丟;在別處再嘗試建構一個全新的夢。

太太Mandy、囝囝Jason,全都是他劇本裡面的配角。當他不想再上演這套劇的時候,這些角式,忽然對他就不再重要了。

超自私。

「我暫時都冇返去嘅打算。」杰壓低著自己的聲線說。

「咁你想你老婆同個仔點呀!?」我怪叫。

我忽然想起,當日電話裡面那把女聲。

「仲有啲嘢需要我個人留響上海,唔方便走住…」杰的聲線越厭越沉。

「你係咪喺度同另一條女搭上咗?」我瞪大了雙眼:「上次電話入面催你收線嗰條女,係咪…?」

這個問題,換來一片沉寂。

「你答咗我啦。thank you。」我嘆了一口大氣。

「你真係一條仆街來的。」




2015年3月16日 星期一

Episode Eight

現代社會,離婚早就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。在香港,情況似乎也越來越嚴重。據說現在離婚與新婚的比例超過了四成,離婚率也進軍了全球十大。是香港的人特別花心嗎?這個我不相信。相反,香港人大都是屬於家庭觀念極重的一群,家庭觀念重,所衍生出來的是心理壓力也重。在香港這個各樣價值觀都越來越扭曲的社會裡,要維繫一個家庭,不論在金錢上和精神上其實都不容易。甚麼婚外情、第三者、四角戀…諸如此類,我傾向覺得都是表面被人看到的原因,但躲藏在這些背後的,往往是那份維繫家庭的壓力,讓意志力稍為脆弱的人,要為自己找個地方逃避。

另一個題外話:我身邊有不少婚姻出了問題的朋友,我有個小發現,就是他們出問題的時間,很多都是在他們第一個孩子出生後的那一年。那是巧合,還是當中另有原因?

*****

「老婆,醫生點講?」放工時間,我從中環的辦公室趕到上環專科醫生診所那邊找心穎:「病情有冇好轉?有冇得減藥?」

「醫生話穩定,冇差到,但每日都仲係要食八粒。」心穎說得淡定:「老公,跑到身水身汗咁…有嘢做就唔洗特登趕過嚟陪我啦。Regular checkup之嘛,我又唔係細路仔。」

「應承咗你丫嘛…」我說:「況且中環過嚟,幾步路遮。」

「好似我有病之後,你反而對我仲好咗喎。」心穎笑了笑。

「係咩?咪又係差唔多…」我敷衍地答了這個問題,但我心裡當然知道,心穎這一次病,讓我從新審視了一次自己對她的照顧是否足夠。與一個人一起時間久了,許多所謂關心、照顧,都變成了習慣。變成習慣沒有問題,但習慣的背後,那份「心意」如果隨著時間消失了,那就會是問題了。

「差唔多咪好囉…」心穎跟我單了單眼:「所以我成日都話,小病是福嘛。」

我沒有回應,但我明白。如果沒有了這次小病,讓我們都清醒一下,夫妻的感情也許真的會逐漸走下坡的。

Kelvin以前曾經跟我講過:「橋,如果呢個世界啲老婆,個個好似你嗰個咁醒㗎呢,呢個世果應該冇人會離婚的。」

「我追佢翻嚟係因為覺得佢靚,唔係貪佢醒㗎喎。」我那個時候,是這樣得戚地回答的。

「挑!女仔靚,就頂多吸引到男仔去溝佢架遮。」Kelvin說:「要縛得住我哋啲男人,係要有啲智慧先得嘅。你睇Iris,佢夠靚啦下話,你睇我咩境況?」

心穎最吸引的地方,是聰明。這個我一直都知道。對於人與人之間的相處,何時要進,何時要退,她總是比我拿捏得準確不知幾多倍。香港的女孩子,有許多都很事業型,很能幹。有不少在工作上可能比男人還要強。但即使在工作上如何成功都好,在辦公室行得通的一套,帶回家中,面對身邊的另一半,往往會碰到焦頭爛額。在辦公室裡,一切目標為本,那管你喜歡不喜歡,最重要是要達到目的。但夫妻之間,卻又完全是另一套邏輯。一直以來,我心知有許多心穎心裡一直希望我做,但我卻不情不願去做的事情。面對那些另一半總是拖拖拉拉不願做的事,你會怎樣面對?你可以選擇「逼佢」:「那個男人如果『愛你』嘅話點會唔肯做…」,又或者「溫柔」一點的做法,疲勞轟炸式的「日哦夜哦」也是另一個常見的選擇。我還見過一些更極端的,是將說話講得「有咁刻薄得咁刻薄」,希望「鬧醒」另一半,讓他能夠知恥近乎勇…wait,其實大家還記得上一次真係被「鬧醒」而又願意的起心肝作出改變是何年何月的事?三十年前?當我們還是個小學雞的時候?

「兩夫妻做任何事,都要大家都心甘情願先有意思的。」這是心穎N年前跟我講過的話。面對另一半,你用逼也好、鬧也好、疲勞轟炸也好,要目的達到其實不難。但另一半不情不願地做了你要他(她)做的事,目的是達到了,但心裡卻會長了條刺出來,而且可能終生都無法拔除。平日風平浪靜的時候,這條刺不痛不癢,但風浪一起,這條刺卻是會刺死大家的。面對這些事情,心穎對我用的方法,是耐性和空間。她從來不會逼我,但卻會讓我知道她在等待。像宗教,由認識她開始,她從來沒有要求過我要跟她一樣。直到十幾年之後,有天我才忽然跟她說:「不如今日我陪你去彌撒吧。」

這就是她「應付」我的方法,這麼多年來,絕大部份的事情,我最後還是會心甘情願地按她所想的去做,雖然有些事情,我真的會拖上很久。像這一次有關生小孩子的事,面對她現在的那個病,有些人可能會埋怨老公:「一早叫你生又唔生,依家有病啦,想生都麻煩死啦!」又或者有些對生孩子很堅決的,或許會不惜一切去繼續讓自己懷孕,畢竟醫生也只是建議「可以的話就等下先」,而不是「一定唔可以」嘛。

講這些,其實很多人心裡都明白。但要做,我想應該很不容易吧。我也問過心穎:「你用這呢啲方法『對付』我,唔怕我take advantage咩?」

「如果怕老公對住自己都會take advantage嘅,其實我係咪應該認真諗吓,我係咪揀錯咗人?」

*****

離開了診所,我們上環一直留連。

「前面個街口咪阿杰同Mandy屋企?」心穎指了一指遠處那棟大廈:「好耐冇見佢地啦,不如call佢地,睇吓放工返咗屋企未,一齊落嚟食飯啦。」

「都好…」我隨即拿出手提電話:「大半年冇見過佢哋兩個啦,上次Kelvin話響中環撞到Mandy,覺得佢怪怪地,我都冇揾過佢地。」

阿杰的電話接通了,遲遲沒有人應。

「個ringtone好似唔喺香港喎…」

「算數啦,下次先揾佢地啦…」心穎扁了扁咀:「不如留個message俾佢哋啦。」

於是我再撥多了一次他的電話號碼,打算等待留言信箱。殊不知,這次阿杰接聽了。

「杰,放工返屋企未呀?」居然能找到阿杰,我說得興奮:「老婆同我響你屋企樓下呀,你同Mandy有冇時間一齊落嚟食飯?帶埋囝囝落嚟一齊吖…」

阿杰良久沒有作聲。電話筒只傳來阿杰那好像有點緊張的呼吸聲。

「橋,我其實搬走咗,依家唔響上環住啦。」杰在電話裡面說。

「X你丫…」我的粗口忽然衝口而出:「搬咗屋都唔單聲我哋知,仲當唔當我係老友呀你!同Mandy搬咗去邊?」

「Err..」杰好像刻意壓著自己的聲線:「我意思係,淨係我搬走咗…Mandy同囝囝仲住響上環。」

「下?!」我需要一點時間,去消化一下我剛才聽到的說話。

「是誰?你快點掛線啦好嗎…」電話遠處傳來了一把女聲,那把女聲感覺很嬌嗲,我肯定不認識的,而且,講普通話的。

「橋,我唔方便,我遲啲再揾你。」說罷,杰就把電話掛上了。

我呆了呆,一時間想不到應該要有甚麼反應。我腦裡面不自覺地有一些畫面,我雖知道這些畫面全部都只是我的胡思亂想,根本毫無憑據可言,但心裡還是覺得一陣一安。

需知道,阿杰在我們這班舊同學當中,我們一直認為他是最乖仔,最不會行差踏錯的。

「老公,阿杰同Mandy發生咗事?」心穎問。

「係,應該真係出咗啲事。」

2015年3月15日 星期日

Episode Seven

我們常常都以為,自己經已做得很好。

從醫院回來的那一晚,我輾轉反側不能入睡。

我在想,自從娶了心穎之後,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稱職的丈夫:「唔嫖唔賭唔煙唔酒,日日努力賺錢回家,對老婆也不錯丫,仲想點?」

原來也不是。這一年,心穎的體重足足輕了十幾磅,我卻是後知後覺。不少朋友們都善意提醒過我了,我還是一廂情願地以為,這只是她公司換了個仆街老細的結果。我心裡面甚至想過,自己的老婆瘦一點,身材fit一點,其實不是更好嗎?

很明顯,其實我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對心穎這麼好。我細心想過這一年我見過她和我相處的畫面,其實當中有許多端倪,都預示著她的身體可能出了點毛病。例如有一次我們和她父母飲茶的時候,她連拿起茶壺都手震,我問過她是否有些甚麼不舒服,她說可能睡得不好吧,那我就已經不當作一件事了。又試過有一次,我和她心血來潮說要去海洋公園走一趟,我們坐上吊車上,她卻忽然好像畏高症發作般,不敢望出窗外,心跳得很快,而她也把我手臂捉住得異常地緊。下吊車的時候,我還在取笑她水皮,她卻笑說自己可能年紀大了,連膽量也變小了。那一刻我完全不覺得有甚麼不妥,但我想起,心穎從來都是膽大過人,讀大學的時候她還走去玩跳降傘,從近萬呎高空一躍而下,落地一刻還在大呼過癮,怎麼可能區區一個海洋公園吊車,可以嚇得到她?

這晚我無法入睡,於是我獨個兒起來,走到電腦旁邊,翻看了心穎在兩年前所影的照片,再對照一下最近幾個月的近照,心裡突然一寒:怎麼這兩年,心穎真的瘦了這麼多?連面色也真的差了許多…怎麼我從來都沒有發覺?

我是那個每天都跟她睡在旁邊的人,這些點點滴滴,我居然完全沒有察覺得到。也許你會說,你就是因為每天都在這個女人身邊,而那些改變都是很慢很慢地轉變著,所以更難被你發現吧。但當我看著她兩年前的照片,和今天她虛弱的面容一比較,我就不自覺地感到很自責,很內疚了。那些「轉變很慢所以很難發覺」的理由,我肯定其實只是籍口。當我們還沒有結婚的時候,我們其實也是每天都相見。那個時候,就算只是她的頭髮稍稍動過,又或者是平日用的香水偶然轉了,我也必定察覺得到。那時的目光總會不自覺不停地放在她的身上,相見時望著她的面孔就是享受,在她臉上和身體,任何風吹草動都走不過我那雙眼。但現在呢?這個女孩子成為了我的老婆,我也一直以為照顧得她很好;但實情是,放在她身上的目光,原來早就移開了。熱戀過後回歸平淡,就連對她的關心變得公式化也不自知。

我覺得自己很可惡。

*****

「張醫生,情況怎麼了?」驗身報告送到了家庭醫生的手上,我急不及待地問。

「唔洗太擔心,唔係咩大病嚟的。」有張醫生這一句,我的心好像即時放下了心頭大石一樣:「根據驗血報告既推斷,應該係甲狀腺出咗問題。呢啲問題喺亞洲好common的,好多香港女性都有,唔係啲咩致命疾病嚟嘅,以現今嘅醫學,肯定係屬於manageable既病嚟嘅。唯一比較唔好嘅消息呢,係呢啲病,療程係比較長嘅,通常要keep住食一至兩年既藥…我會寫referal letter轉介你去專科醫生果邊,詳情等specialist同你講啦。」

「有冇啲咩需要留意?」心穎問。

「主要都係聽醫生話,準時食藥…」張醫生一邊寫信,一邊答:「同埋盡量避免有過大壓力囉…哈哈,如果你份工好辛苦好大壓力的話,可以的話就轉工囉,或者叫阿米生俾多啲家用你,等你唔洗做得咁辛苦囉。」

我聽到張醫生這樣說,心諗:「老婆,早就叫你辭咗份工揾過第二份架啦,你個老細仆街成咁,跟唔過丫嘛。」

「張醫生,我嚟之前其實上網做過少少research…」心穎深深吸了口氣:「我聽講有這個病的話,懷孕會比較麻煩的,係咪呀?」

張醫生忽然放低手上的鉛子筆:「你地兩個打算短期內要有小朋友?」

心穎望了我一眼:「都未必嘅,不過問定有個預算嘛。」

「詳情都係由specialist講既為準啦。」張醫生也吸了口大氣:「其實真係要生嘅話,都唔可以話唔得嘅,當然風險相對會比較高,要monitor嘅嘢亦相對複雜好多啦。不過你剛剛先發現有病,treatment都仲未開始,情況比較唔穩定,我既recommendation係,至少等你既病況穩定落嚟先諗啦。你仲年輕,即使整個療程完結之後,都仲未reach到高齡產婦既age,所以我既建議,係遲啲先諗啦。」

*****

離開醫務所,心穎拖著我的手說:「安落晒啦,唔洗擔心我啦。」

「安落?」我說:「你之後仲要見專科,仲要食兩年藥呀,點安落呀?」

「起碼知道唔係咩大病嘛。」心穎笑了笑。

都沒有錯的,起碼不是甚麼大病。

「而且…」心穎嘆了口氣:「聽到佢話呢兩年,最好唔好諗生小朋友住,我反而覺得鬆咗一口氣。」

「下?點解?」我覺得很奇怪:「我以為你一直都想生個小朋友添…」

「冇錯,我一直都想要個細路仔…」心穎說:「但我知道你唔想要嘛。我知你份人,以你嘅性格,即使你其實唔想要都好,你最終都會選擇死死地氣去成全我架啦,係咪?其他生活上嘅小事你肯遷就我,我好感激;但生朋友唔同呀,你如果唔開心唔想要,即使生咗出嚟都係冇幸福㗎。有啲嘢,唔係話我一個人想就得,而係要兩公婆有共識先得,邊個就邊個都係唔好。」

「依家咁其實幾好丫,名正言順咁唔生住…我要食藥嘅呢兩年,就當俾你同我多次機會諗清楚,係咪真係想要小朋友囉。中國人成日話,小病是福,我信架。」

聽罷心穎的說話,我就是說不出話來。心裡只是想著,有這個老婆,真的很好。

*****

我覺得人實在是非常犯賤的。自從聽到醫生那句「遲啲先好諗生小朋友」這句話之後,心裡一直耿耿於懷。我一直都對這個「生仔」的話題很避忌,思前想後就是不想面對。現在有「專業人仕」給你「專業意見」,說你們這兩年最好避免懷孕,正如心穎所講,這個問題可以「名正言順」地放埋一面,以我一貫拖拖拉拉不敢面對現實的性格,應該是開心都來不及吧。偏偏我的感覺卻是來個相反,覺得好像硬是欠缺了些甚麼似的。

我希望心穎這次小病,對我們到頭來真是焉知非福就好。


2015年3月12日 星期四

Episode Six

我有時不明白,為甚麼人總是要跟著那個特定的模式過活。

例如,讀大學、揾份工作、然後想辦法買樓、結婚、生仔…

我們是否只要沒有跟足整個pattern,我們的人生就會不完滿?這個問題,我時不時都會問自己。然而我的答案,永遠都是「No!」但跟自己肯實地答過「No!」之後,我還是不自覺不斷地跟隨著這個pattern去過我的人生。入U、揾工、買樓、結婚…這些我都「完成」了,現在就只差「生仔」這一項還未做。

但真的一定要把這個都完成?

*****

「Joyce去咗邊?」我在公司怪叫:「Martina呢?」

「老細你唔記得咗啦…」Amy拍了拍我:「Joyce今日開始放產假啦,十個禮拜後先會返嚟,Martina今朝拎咗假去做產檢,after lunch應該會返嚟開工的。」

「唉,我哋公司今年究竟有幾多同事要生仔?」我無奈地嘆了口氣:「公司就快好似冇人返工咁啦…」

「冇法架喎老細…」Amy笑了笑:「你呢班同事由畢業做到依家,做咗咁耐,個個都差不多到呢啲結婚生仔既年紀,女人係咁架啦,去到呢啲時候就個個趕住生,唔想做高齡產婦嘛。」

「唉,呢個我知。」我點了點頭:「希望佢地生完仔放完大假真係會返嚟開工啦,我其實擔心佢地最終會選擇做全職媽咪,到時淨係請人都有排煩。」

「全職媽咪?咁易咩!」Amy一臉不屑地說:「香港地生活咁貴,幾多人公一份婆一份都係勉強夠,生多個細路出嚟,仲話要個女人唔做嘢全職湊仔,老細你就或者得,我地打份工嘅,好難㗎。」

「咁Amy你呢?你都結婚幾年啦,你真係唔打算要小朋友?」我問。

「生仔?咪搞我啦。」Amy說得異常堅定:「邊養得起呀?一係你加我double人工或者可以諗諗。」

「嘩,靚女,你大我?」我說:「你唔肯生仔唔好賴落我度喎,到時你老公嚟找我晦氣,我無辜架…」

「放心,有關『唔要細路』呢個諗法,我老公仲堅定過我。」Amy說:「有啲朋友話佢偏激諗埋一面,但我其實幾認同佢講嘅嘢…」

「佢話,就算經濟能力許可,都唔想生。佢成日話,依家個世界,道德價值巔倒晒,通街嘅人都響度指鹿為馬,特別係香港,呢個城市既將來只會越嚟越差,越嚟越腐爛,我地既冇能力改變,亦冇財力離開,生仔,咪盞害咗下一代?三幾十年之後,呢度都唔知變成咩世界,佢地既人生,我地兩個都覺得,一定唔會好得去邊。既然係咁,何必帶佢嚟呢個世界呢?」

類似的講法,在Amy之前我也聽過不少人講過。你問我認同嗎?某程度上我是認同的。世界變得越來越混亂,社會變得越來越腐敗,這些都是事實,誰都否認不來。現在若果生個孩子出來,他將來的人生大概不會像我這代人過得這樣容易,這個預期我認為也合理。但因為這些原因,而決定不應生孩子嘛,我總是覺得…是有點怪怪的吧。

難得的是,Amy跟老公的想法一致,這肯定省卻了很多無謂的爭拗。有些夫婦在「生唔生」這決定上有很大的分歧,一個不斷催促,另一個死拖爛拖,為了那個還未出現的BB,日日鬧到家嘈屋閉,孩子還未出現,就連婚姻都賠上了。

至於我自己嘛…我倒沒有像Amy般,將生小孩的考慮和社會環境連繫在一起。膚淺的我,所想的只是自己的生活質素。我有不少朋友,在這個時候已經成為了父母,看見他們為了孩子奔波勞碌,生活質素下降幅度之大,實在讓我有點心寒。有很多朋友,在成為父母之後,簡直好像變了另一個人似的…從前這些人很型,很有理想,很cool的,怎麼做了父母之後,都變得土頭土腦?他們埋葬了自己的理想,從一個充滿活力和正能量的young adult,忽然進化成負能量纏身,終日唉聲嘆氣的中年阿伯…滿身都是負不完的責任,每日行屍走肉般過活,人生從此只能維繞著那個細路…大佬,我真的不想我的人生會變成這樣。

*****

晚上回家,本來打算跟心穎講一些有關Amy對小孩子的睇法。

我推開家裡大門:「老婆,我返嚟啦!」

沒有人應。

心穎明明說好今天會早點回來的,怎麼會不在家?

「Anybody home?」我嘗試叫得大聲一點。

仍然沒有人應。

我慢慢走入屋裡,在洗手間門外,發現暈了在地上的心穎。

「Shit! 發生咩事!」我心裡怪叫。

我連忙走過去,嘗試把心穎叫醒。幸好拍了幾下她的臉龐,她也真的醒了。

「老婆,你冇事嘛?」我慌張地問:「你聽唔聽到我講嘢?」

「聽到。」心穎的聲線很虛弱:「你返嚟嗱…」

「發生咩事呀老婆,點解會暈咗響地上面既…」我問。

我在想,心穎暈倒其實也是有前科的,她有個壞習慣,就是工作的時候會做到埋頭埋腦,連飯也會懶得食,任由自己餓著肚子。上一次暈倒,就是她在辦公室裡忙著工作,連午飯也懶得吃,碰巧那天她有點感冒,發著點微燒,空肚食藥之後不久就暈倒了。

「係咪又冇食嘢呀?」我問。

「唔係呀,臨放工果陣有同事last day,仲請食咗西餅。」心穎虛弱地說:「求先返嚟屋企,我見咁早,諗住take個shower先同你出街食飯…」

我心裡感到一陣不安,我情願心穎跟我說,是她下午又沒有吃飯…

「沖涼嘅時候我已經覺得唔係好妥…」心穎說:「個心跳得好快好快,於是我拿拿臨著番啲衫,點知忽然覺得,眼前嘅嘢越嚟越暗,之後就暈咗了。再睜開嘅時候,就已經見到你了。」

是休克嗎?

我心裡覺得不妙,於是待心穎精神稍為好一點後,便送她到醫院見一見醫生。

候診室內有許多病人,心穎拖著我的手:「我冇事嘅,唔好擔心。」

「我個樣似好擔心咩?」我問。

心穎微笑點了點頭。

「老婆有事,做老公好難唔擔心架喎。」我說。

「擔心都冇用架喎。」心穎用力握緊了我的手:「真係有咩大病嘅話,咪陪我一齊面對囉。最緊要係你唔好丟低我走咗去㗎遮。」

「好似唔舒服果個係你喎…」我說:「點解會倒返轉頭你走安慰我架呢?」

心穎跟我做了個鬼臉:「因為我老公係個細路仔,要氹囉。」

「連心穎!」候診室的護士叫喚著:「到你見醫生了。」

我陪心穎走到醫生的診症室,跟醫生講了今天暈倒在地的經過。醫生皺了皺眉,然後就幫心穎做了一連串簡單的檢查。

初部檢查就唔見有咩大問題,但會唔會有咩其他疾病,就要進一步再check先可以確定。特別係…連小姐既體重,響近一年裡面跌咗超過十磅,係一個值得留意既訊號嚟嘅。我寫紙俾你盡快去驗血做個化驗,報告出咗我會send番去你地既家庭醫生果邊,到時等佢作進一步嘅診斷啦…

「醫生,呢個情況會係啲咩事居多?」我忍不住問。

「好多可能性嘅,可以係啲好小既事都唔定的,唔好太過擔心。」醫生說:「盡量休息多啲啦…」

*****

那一晚,從醫院回來,心穎好像若無其事般繼續生活。而我,卻總是坐立不安。男人總是以為自己強捍,但去到這些關頭,我卻常常發現,我身邊的那個女人,其實比我強得多。

曾經聽過有人這樣說過:「女人連生仔嘅痛都可以承受,佢地既強,係男人想像唔到的。」

What a long night。

Episode Five

遇上難堪的事情,逃避現實是人的天性。

我們這些凡夫俗子,會不斷為自己製造無窮無盡的籍口,讓自己繼續逃避下去。那些為了短暫逃避現實的臨時方案,會無了期地「臨時」下去。不識趣的旁人會問:「咁長遠點解決?」當事人的答案,永遠是:「等情況穩定下來再決定吧。」

情況穩定?!

實情是,那個長遠解決方法未實行之前,情況是無可能穩定下來的。

對此,當事人其實比誰都清楚,只是真的要將現實情況「穩定下來」的話,他(們)便要先承受那痛楚的。

我們其實就是怕痛吧。

*****

時間又再過了一年。這一年,我見證了一個家庭的「分拆」,也見證了另一個家庭的重新「整合」。

分拆的,自然是Kelvin和Iris的一家。年頭的時候,Kelvin終於決定搬走了,剩下Iris跟囝囝同住。Kelvin每個星期會抽幾天「回家」晚飯,然後待囝囝睡著之後,就靜靜離開。無知的囝囝,最初還以為Kelvin是住在這個家裡的。

Kelvin在家裡的時候,會刻意與Iris裝作若無其事,好讓孩子感受不到,他的家庭已經接近破碎的邊緣。這個「響屋企做戲」的計劃,據Kelvin最初所講,是暫時性的。這個「暫時」,一下子就「暫時」了一整年。Iris最初還是很克制,很耐心的配合著Kelvin這個臨時計劃,希望Kelvin會回心轉意,但一日復一日,情況還是一模一樣沒有改變,Kelvin回家時,對她的態度也變得越來越冷淡,一直冷靜的Iris也開始沉不住氣了。

「終於有一晚,吵咗鋪勁嘅。」這天Kelvin到了我家打邊爐,他望著那個熱騰騰的湯煱,深深嘆了一口氣:「Iris問我,到底要做駝鳥做到幾時…我話我好忙,過埋新年先再算吧…」

我跟心穎交換了個眼神:「然後呢?」

「然後佢一句我一句,越鬧越大聲。」Kelvin喝了一口Asahi:「結果就連已經訓著覺既囝囝嘈醒埋。」

「我哋鬧得太兇太大聲,囝囝見到,嚇到大聲喪喊收唔到聲。於是Iris即刻衝埋去攬住佢…我當然都第一時間走埋去睇下個仔有冇事,但我行到埋去,就俾攬實個仔既Iris一手推開咗,感覺係,我好似係個徹頭徹尾既外人,而唔係囝囝既爸爸一樣。」

「感覺好難受?」我問。

「當然難受。」Kelvin說:「難受到今晚要上嚟揾你兩公婆陪我,阻住你地二人世界囉。」

「但你都好難怪Iris㗎喎。」心穎在煱裡夾了塊鯇魚片給Kelvin:「女人嘅母性響緊急關頭係會有啲條件反射既反應嘛…」

「我唔怪Iris…」Kelvin咬著魚片:「我覺得難受,唔係因為我忽然好似個外人咁…而係,我開始感覺到,Iris同我過去一年裡面做既呢場戲,好似已經唔再呃到個仔咁。」

這一點我明白。Kelvin同Iris既囝囝,現在兩歲幾。成年人都以為,兩、三歲的小孩子,甚麼也不懂,你對他說甚麼他就會信甚麼,簡單點講,他們是「好易呃」的。你更加不可能向他們解釋,甚麼是「婚姻」關係,又或者甚麼叫做「婚姻出問題」諸如此類的概念。正是基於這個想法,Kelvin決定跟Iris在囝囝面前「扮冇野」,以掩飾他們已經接近破裂的婚姻。他們相信,讓孩子活在這樣的一個謊言之下,孩子會快樂一點,成長也會健康一點。

但這個做法的荒謬之處,是這場戲,不可能無止境的演下去。孩子始終會長大,這個謊言始終會被識穿。最初Iris同意這樣做,理由很簡單,是她主觀地希望,Kelvin會有回心轉意的一天,在Iris的心裡,這並不是一場要無止境地演下去的戲。但Kelvin呢?他心知肚明,自己其實不打算回頭了。這場戲,終有一日要演完,那時他們三人都要面對殘酷的現實。

「我真係唔知依家啲細路食咩奶粉大…」Kelvin搖了搖頭:「個個都咁人細鬼大既?我地以前細細個果陣,好死蠢既之嘛,人講乜就信乜,邊好似依家啲細路咁醒架?」

Kelvin這個人,好奇怪的。工作上他是個絕頂能幹的人,做是又快又狠又準,總之就是絕不會拖泥帶水的那種人。但若果是有關自己的感情和生活,就總是糊裡糊塗,拖拖拉拉。之前聽Kelvin講,他跟Iris的那場戲,他根本就沒想過要何時結束,總之是拖得幾耐得幾耐。我勸過他要好好計劃一下,盡早為這件事做個了斷,這樣對大家都好;但他每次聽到這個話題,也總是胡混過去。他以為,小朋友容易受騙,他這場戲總可以平平安安地演三幾年吧?但結果呢?沒錯小孩子的確搞不通甚麼是婚姻概念、搞不通你們這些成年人在背後盤算著些甚麼;但小孩子還是有感覺的,而且我覺得,他們的觸覺,比我們這些自以為聰明的成年人,來得還要敏銳。例如,爸爸媽媽的感情好不好,他們也許說不到自己的感受出來,但他們還是可以隱隱約約地感受得到的。家裡的氣氛好不好,安全感夠不夠,他們說不出來,但他們是感受得到,而且這種感受也會從他們日常的舉動不自覺地反映出來。

Kelvin的囝囝,據他所講近幾個月,變得越來越躁動,好像常常都很不安般。夜晚睡著之後,也常常會夢中驚醒。醒後卻嚷著要找爸爸,他彷佛真的感受到,每天晚上,爸爸在自已睡著之後,就會離開。這個情況其實最初是Iris跟Kelvin提出的,但一直以來,Kelvin都以為,這只是Iris老作出來的故事,借孩子之名希望騙他回家的技倆。

「直至有一晚,我響屋企食完飯搞肚痛。」Kelvin淡淡地說:「響廁所搞左好耐,所以比平日遲咗成粒鐘走,點知真係俾我撞正囝囝發惡夢嚇醒咗。原來Iris真係冇講大話,佢一起身,真係想揾爸爸。」

「佢衝出客廳見到我,就攬實我叫我唔好走。」Kelvin嘆了口悶氣:「我就心諗,乜你平時真係知道,我每晚響你訓著之後就會走?我地真係連個細路仔都呃唔到?」

聽到這裡,心穎、Kelvin和我都不自覺地靜了下來。只剩下檯上那個熱煱所發出的水滾聲音。

「咁因咩事同Iris鬧起交上黎?」我問。

「自從囝囝有呢個『夜晚嚇醒揾爸爸』既情況之後,Iris也都變得唔耐煩了。」Kelvin的語氣依舊很平淡:「果晚佢情緒大概有啲失控,佢問我到底想拖到幾時,幾時先肯認真解決件事…」

「查實佢冇講錯喎,事實係總不能無了期咁保持現狀,事情總要解決的。」我老沒好氣地說。

「我知,但Iris只想我用佢要求既方法解決嘛。」Kelvin一臉無奈:「橋,你知我唔會的。」

我當然知道,Iris所要求的解決方法其實只有一個,就是要Kelvin回心轉意「返屋企」,從此就happily ever after。這個方法自然只是Iris一廂情願。但我討厭Kelvin的處理態度…你明知道這個方法你不能接受,那你就提出你自己的方法去解決吧。你要走,要分開,要離開這個女人,我是個外人當然沒有資格批評你這個選擇。但你要走的話,就走得徹底一點,不要好像走了但又天天在那裡裝作若無其事地生活,那你叫Iris應如何自處?那孩子又該如何自處?

Iris雖然生了孩子,但尚算有幾分姿色。我心裡是這樣想的:Kelvin你如果能在這個時候就狠心一點,跟她分開得乾乾脆脆,消滅了Iris心中跟你復合的希望的話,趁大家年紀還未算太大,Iris還是有時間有機會可以找另一個好男人和她共渡餘生。偏偏Kelvin這邊廂卻在拖拖拉拉,間接讓Iris抱著個不切實際的希望,結果是浪費著她僅餘的青春。

我忍不住口跟Kelvin說了我這個想法,想不到Kelvin這樣跟我說:「但我唔捨得個仔嘛…」

「頂你丫仆街,你想點呀…」我自言自語地說。

也許Kelvin也感到我對他的處理手法有點意見,所以就急忙轉了話題:「阿嫂,你快啲食多啲啦,今次見你,又瘦過上一次啦。最近返工係咪好忙?」

*****

人類果然是結構超複雜的動物,像Kelvin,一部份的他是個既果斷又能幹的年輕才俊,但另一個部份的他卻是個拖拖拉拉優柔寡斷的死仆街。我估有些人會覺得他的駝鳥性格是源於自私,但我想起讀書的時候,Kelvin與Selina那段拖拉了N年的感情,我想Kelvin其實只是冇膽。

藏在那氣宇軒昂、自信滿滿的軀殼裡面的,是一個既脆弱又慌張的心。

離開我家之前,Kelvin問我有關阿杰的事。

「最近有冇見過阿杰?」Kelvin問。

「見面就冇,不過通過一次電話。」我說:「佢話Mandy轉返做in house,返工時間穩定過以前好多。個仔就好似話終於從外母屋企接返同自己住,好似一切都幾好丫。」

「唔知係咪我敏感呢?」Kelvin想了一想:「上個禮拜我響中環撞到Mandy,同佢吹咗幾句水,我問佢地最近幾好嘛,佢好似欲言又止咁,仲話叫我自己問阿杰喎。」

「咁奇怪?」我說。

「係呀,你有時間揾吓條衰仔睇下發生咩事啦…我就唔得閒架啦,自身都難保。」Kelvin苦笑:「講時講,你老婆係咪真係返工好辛苦呀?瘦咗咁多嘅?」

「唉,上年佢轉咗個老細,中年,超級事業型,單身女人…」我苦笑:「everything explained, right?」

「明晒。」Kelvin拍了一拍我膊頭:「睇住個老婆啦,如果要生仔嘅話,要養好個身子先掂呀。」

「生仔?睇見你呢啲損友搞成咁,仲敢生?」

駝鳥,其實又豈只Kelvin一個?